在昨晚追丟魈的行蹤之後,季薰隨即以傳音跟命子聯繫,告訴她現下的狀況,命子說,她與魈訂立的血誓契約很獨特,跟一般的式神契約不同,一般的式神只能服從契約主人命令,任憑對方召喚,要是主人遇到危險,他們還必須捨身護主。
然而,季薰的情況卻十分自由,她可以不理會魈的命令,甚至可以出手毆打他,她跟魈之間,與其說是主人與式神的關係,不如說是共生共死的靈魂聯繫。
但,卻也因為她不是一般式神,所以魈沒辦法傳喚她到身邊,她也沒辦法憑著感應「咻」地飛向魈。
於是,命子教她一種特殊的追蹤方式──血契追蹤,說穿了,就是取得對方的血為追蹤物,進而施展的法術。
季薰是魈的式神,跟他有血與靈魂的聯繫,這個陣法對她來說再適合不過。
將食物、急救物品等東西搜刮進空間玉飾後,季薰回到自己房間,從玉飾中取出魔法粉筆,在地上畫出魔法陣。
魔法陣由數個圓圈所構成,每一個圓圈都有屬於它的符文,待一切就緒,季薰站在中央的圓圈上,以小刀在手腕上劃下一刀,淡紅色的血液滴落地面,被符文吸收,一瞬間,符文與圓圈全轉變成紅色。
定了定心神,季薰喃喃念出追蹤咒語。
一句咒文,代表一個圓圈。
季薰每念出一句,地面上的圓圈就有一顆發出光芒,每一個圈圈的色光都不同,紅、黃、藍、綠與黑,色光如同噴泉般往上衝出,在半空中交會,而後將季薰圈起。
一陣刺眼白光過後,季薰的身影消失了。
不清楚魈身邊的狀況,為了避免一傳送就直接陷入敵陣,季薰特意選了距離魈三百公尺遠的地方當作落點。
只是,她沒料到傳送過來的她,竟然會出現在超市外的街道上。
這裡是……季薰四下張望,意外地發覺這裡的景色有些眼熟。
直到視線對上一間咖啡館的招牌,季薰這才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個啼笑皆非的笑容。
原以為她這一傳送,應該會傳送到某個荒郊野外,或是隱密陌生的建築物裡,結果……
「沒想到距離這麼近……」她感嘆地自語。
季薰的目光定在對街的咖啡館,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店家──亞瑟的咖啡館,小彌與景泱打工的地方,僅次於亞瑟的住所,他們在義大利第二個熟悉的場所。
藉由血契追蹤的感應,季薰很快就找到了魈。
此時的他,手上提著一個袋子,穿著一件老舊、不太合身的長大衣,身形有些僵硬但步伐卻十分穩健地走在街上。
季薰刻意隱去自身行蹤,放輕了腳步,尾隨在魈的身後,兩人之間的距離不到五十公尺。
沒有發現身後有人,魈專注地朝他的目的地走去。
首先,他進入了一間DVD出租店,歸還袋子裡的影片,而後又借了十幾部新片。
出了出租店,穿過幾條街之後,他進入了當地的菜市場,著手購買食物與蔬果,採買完畢,他彎入一條小街道,轉了幾轉,進入一棟普通而古舊的房屋裡。
就是這裡嗎?季薰停在轉角處,暗中打量那棟房屋。
屋裡似乎設置了某種隔絕結界,在魈進入那棟房屋後,她與魈之間的感應聯繫也隨之消失。
這也正好解釋了為什麼昨天她會追丟了魈,並不是那人刻意將魈藏起,而是魈進入屋子的緣故。
房屋是兩層樓式建築物,斑駁的外牆讓它看起來有四、五十的屋齡,房屋外貌沒有特別的設計,平凡得就跟它兩側的建築物一樣,讓人一眼看過就會忽略的街景。
在不清楚屋內的情況之下,季薰自然不會貿然闖入,她在房屋斜對角的咖啡館坐下,一邊假意品嚐咖啡、一邊盯著對面的動靜。
也幸好義大利人的步調悠閒,十分享受生活,就算在咖啡館裡坐上一整天也不會引人側目。
季薰打算在咖啡館等到晚上,而後再趁夜潛入房內。
正當她慢條斯理地看完一本雜誌、一份報紙之後,魈提著兩個大袋子從屋內走出。
見狀,季薰連忙追了出去。
尾隨到最後,季薰發現魈進入一間洗衣店,將那兩袋東西放在櫃台,而後拿出一張單子交給店家,幾分鐘過後,他從店老闆手上拿到另一袋已經洗好、整理乾淨的衣物。
拎著一袋衣服,魈返回原先的房屋。
見他重新走入屋內,季薰沒有回到先前的咖啡館,而是繞到一旁的書店,在店裡頭閒逛,順便進行監視。
當季薰隨意地翻完幾本書之後,魈再度出現,這次他跑去隔壁街的商店,買了好幾大包的洋芋片。
中午,季薰移動到一間家庭餐館吃飯,說巧不巧,魈也到同一間餐館買午餐,從餐點的份量看來,那屋子裡等著吃午餐的人應該有兩、三個人。
站在櫃台點餐的他,面色呆滯,緋紅色雙瞳毫無光彩,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操控了。
季薰小心翼翼的測試了幾次,卻查不出對方是用了什麼方法操縱他,最後只好壓抑焦躁的情緒,眼睜睜看著魈自她面前離去。
午餐時間過後,對方似乎沒有事情要魈外出了,於是一整個下午季薰完全沒見到他的身影。
再來,是在入夜之後,魈提著兩大包垃圾出門倒垃圾,而後則是魈出來購買晚餐。
再一次看著站在櫃台前點餐的他,季薰真想衝上前去,抓著他的雙肩大叫:「豬頭大叔!你知不知道你現在被人當成僕人了啊?」
若不是親眼所見,季薰真的不會相信,對方抓了魈,竟然就只是將他當成跑腿的手下使喚?
她真是越來越搞不清楚對方的用意了。
深夜,街上萬籟俱寂,建築物的燈光一盞盞熄滅,只剩下銀白色路燈映照街景。
小心翼翼地踏上門前的台階,季薰俐落地套上手套,一手放在黑銅色門把上,一手準備拿出細鐵絲開鎖。
門把是橫桿式的,往下壓就會開啟那種,也因此,當季薰無意間加重了手上的力量時,「喀」地一聲輕響傳出,大門就這麼開了。
嚇了一跳的季薰,在呆愣一秒後隨即回神,快速將門打開,進屋,關門。
一連串的動作悄然無聲、迅速俐落,儼然就像個專業的小偷。
屋內沒有任何燈光,在眼睛適應黑暗之後,季薰隱約可分辨房內的佈置,入門後是一條幽暗的長走道,順著走道直走,穿過客廳之後可以見到廚房跟飯廳。
站在樓梯口,季薰思索了下,決定往地下室的方向走去。
才往下走了幾個階梯,季薰便感到周遭的氣溫降低了幾度,越往下走,寒氣與濕氣越是加重,彷彿階梯的盡頭擺著一台大型冷凍庫,正不斷往外發送冷氣。
透過乳膠手套傳來的濕滑觸感,季薰明顯感受到牆壁與樓梯扶手上,生長著大量的青苔,除此之外,似乎還有一些細小的菇菌附在牆壁的壁面。
當季薰走到樓梯底層時,空氣中的潮濕感與霉味已經濃郁到令她皺眉,宛若沼氣或是腐敗酸氣一般地令人難受。
取出手電筒,季薰小心翼翼地照亮四周。
亮光所及之處,只看到幾個擺滿瓶瓶罐罐的鐵架與櫃子,長方形的桌子上擺了一些像是實驗器材的物品,地面則是平擺著各式各樣的容器,花盆、陶盆、塑膠箱、紙箱……
容器裡頭盛裝著土壤,各種顏色的菇類種植在土裡,猛一看季薰還以為自己來到了養菇場。
四處搜尋一番,發現沒有魈的蹤影,也沒見到奇怪或可疑的物品,季薰隨即轉往樓上走去。
到了二樓,一樣是漆黑一片,察覺到二樓有些細微的呼吸聲,知道這裡有人,季薰關掉了手電筒,謹慎地移動。
查看了幾間房間後,季薰發現那些房間都有一個共通點──堆滿了裝了土的容器,種植著奇怪的植物,當然,其中也有菇類。
最後,季薰終於在其中一間房間找到了魈,他背靠牆壁、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地上,月光自他身後的窗戶透入,照出他入睡後的平靜容顏。
看著安穩入睡的他,季薰一邊脫去手套、一邊走向他,在他前方站定後,她單腳跪地,與魈保持同樣的高度。
睡著了的魈,刀削般的臉龐蓄著多日未刮的鬍渣,面容憔悴、雙頰凹陷,長長的眼睫毛遮去緋紅色雙眸,淡淡的血腥味從他身上散出,其中還挾雜了腐敗的臭味……
皺了皺眉,季薰動手脫去他身上那件不合身的外套,緊接著又除去他的襯衫,藉著月光看清楚他的身體後,季薰暗暗抽了口氣。
健壯的身軀佈滿傷口,皮鞭打的、刀砍的、刺的……經過一段時日,輕傷已經癒合,留下青紫色傷疤。
一道還在滲血的傷口,自魈的右胸下方橫向左下側的腹部,那是他身上最為嚴重的傷勢。
皮肉外翻,切口處出現腐爛、化膿。
「大叔,你在搞什麼,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副德性?」話音裡隱藏著輕嘆,滑過傷口的指尖,傳來灼人的熱度,那是傷口沒有好好處理所引發的高燒。
沒有多做猶豫,季薰立刻取出急救箱,著手清理魈的傷口。
先用預備在空間玉飾裡的熱水與毛巾為他擦去身上的髒污,而後再用酒精擦拭一遍,順便消毒傷口,緊接著又拿出醫療用消毒藥水淋上傷處……
當消毒藥水碰上傷口時,立刻起了一陣灰白色帶血的泡沫,那些泡沫很快就被季薰以海綿抹去。
待傷口乾淨後,季薰開始著手處理化膿與腐爛的死肉,黃褐色摻雜暗紅血絲的膿水不斷被擠出,其中還有一些小血塊伴隨著膿水流出。
季薰一遍遍重複清潔的動作,直到確定傷口完全乾淨,她這才拿出手術用剪刀,將那些已經潰爛的肌肉剪掉。
她的處理手法並不輕柔,甚至可說是相當粗暴的,若魈此時的意識沒有遭受控制,他恐怕已經從地上跳起來,按著傷口朝她大吼:「該死的暴力女,妳一定是故意的!」
事實上,她的確是故意、刻意、存心要弄痛他。
她甚至帶著奢望,希望魈可以被「痛醒」。
只可惜,他沒有。
早就因季薰一連串治療醒來的魈,只是默默地坐著,張著緋紅色雙瞳,安靜而專注地凝視著她。
沒有像以前一樣,開口對季薰揶揄戲耍,沒有任何吃痛的掙扎,甚至連氣息也沒有因痛楚而紊亂。
如同傀儡一樣,靜默無聲。
「……忍著點,很快就會好了。」無法忍受這麼詭異的寧靜,季薰主動打破沉默。
「你也真是的,受了傷不會治療嗎?還要等到我來,要是我一直沒找到你,你想讓傷口就這麼壞死嗎?」
爛肉刮除完畢,季薰開始為傷口上藥。
「還說自己有多厲害,結果呢?我被抓走還有辦法自己逃出來,你倒好了,窩在這裡等我來救,有夠蠢的。」
儘管知道魈不會給予任何回應,季薰還是滔滔不絕地說著,試圖用說話聲填滿屋內的空寂。
「之前你被催眠時,不是有辦法掙脫控制嗎?怎麼現在還是這副呆呆的模樣?快點醒醒,我可沒那麼多閒工夫跟你耗在這裡……」
將縫合用針在火上烤了烤,從酒精裡拿出浸泡過的線,季薰開始進行傷口的縫合工作。
「我見到艾蒙了,他現在人就在義大利,如果被他發現你現在的狀況,他肯定會唾棄你,被大名鼎鼎的L組織首領認定的對手,現在竟然變得這麼狼狽,還成了別人的僕人,蠢死了……」
「喂,抓了你的人是誰?為什麼要抓你?」
將線打結,剪斷,季薰拿出紗布與繃帶進行包紮。
「說話啊……」微微發顫的聲音裡透出埋怨,「我說了那麼多,你卻連一句話都不回我,不覺得這樣很不公平嗎?回答我……」
「他沒辦法說話。」陌生而帶著童稚的聲音傳來。
季薰警戒地回過頭,發現一名少年站在她身後。
糟糕。季薰暗叫不妙。
她只顧著幫魈處理傷口,忘了警覺四周的狀況,連被人近身了都沒發現,如果對方剛才從她背後偷襲,她絕對躲不過。
一瞬間,季薰腦中閃過數個制服對方的手段,從最和平無害的擊暈他,到出手扭斷少年纖細的頸子……
若不是少年身上沒有絲毫殺氣,她恐怕早就出手了。
少年披著明顯過大的衣袍,袖長過膝、衣長及地,手上舉著骷髏頭造型的蠟燭,燭光將那雙淺紫色雙眼照的閃閃發亮,稚氣未脫的臉上寫滿對季薰的好奇。
「妳好。」突兀地,少年朝她咧開笑容。
原本該是燦爛純真的笑靨,卻在蠟燭的光影交織下顯得有些詭異。
「……你好。」微愣之後,季薰朝對方點頭回禮。
「他是妳的?」少年的目光轉向魈。
「呃?」我的?我的什麼啊?
少年這句搞不清楚含意的問句,讓季薰滿臉茫然。
「他是我撿到的,在威尼斯。」見季薰沒有回答,少年自顧自地說道:「我以為他被丟棄,我剛好需要,就撿了。」
原來他將魈當成了「物品」啊……聽完少年的說詞,季薰終於理解了。
「我沒有丟掉他。」季薰連忙澄清,「他被人搶走,我一直都在找他。」
「原來如此。」少年理解的點頭。
「可以請你將他還給我嗎?」季薰試探地問。
「好。」毫不猶豫,少年答應了。
沒料到對方會這麼乾脆,原本已經想出一堆說詞打算說服他的季薰,張著嘴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「……我現在可以帶走他嗎?」她又問。
「可以。」少年依舊點頭。
「謝謝。」季薰開心地道謝,並且站到一旁,等待少年為魈解除身上的控制。
然而,她等了幾分鐘,對方卻沒有下一步動作,就只是眨著淺紫色雙眸與她對望。
「那個……」逼不得已,季薰主動開口了,「麻煩你讓他恢復成原來的樣子。」
少年訝異的「咦」了一聲,「要恢復啊?」這似乎不在他的預料之中。
「當然要。」季薰比他更為詫異,「你不讓他變回原來的模樣,我該怎麼帶走他?」
「我可以讓他聽妳的命令。」他回道,語氣就像馴狗師將馴養過的小狗交給飼主一般。
「你……」季薰哭笑不得的抓抓頭髮,突然發現自己跟對方有溝通上的問題。
「我?」少年偏著頭,等待她接下來的話。
「你對他做了什麼?」她直接轉移話題。
若對方不想為魈解除控制,她乾脆自己想辦法,當然,在這之前,她必須先知道這個少年對魈做了什麼。
「我麻痺了他的靈魂。」少年簡短的回道,那語調就像在說「今天天氣不錯」一樣。
「麻痺?」季薰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方式。
「嗯,我讓他吃了藥,再加上靈魂禁錮法術。」沒有藏私,少年將手法說了出來。
「有辦法讓他恢復嗎?」季薰再次將問題兜回。
「可以。」語氣一頓,他又道:「但是很麻煩。」
「我想要帶原來的他離開。」她強調著。
「為什麼?」少年反問:「他這樣子比較聽話,之前的他很不聽話。」
「我不要他聽話。」季薰皺緊雙眉,「他是我的朋友,不是僕人、手下、玩具或其他東西,我要帶回『完整』的他,你懂我的意思嗎?」
「不太能理解。」朗寧鼓著腮幫子,那模樣讓他的臉變圓,像個包子。
「……你在耍我嗎?」季薰有些惱火。
她明明已經將意思說得那麼明白,他怎麼可能會聽不懂?
「耍?那是什麼意思?」
若不是那雙淺紫色雙瞳清澈明亮,沒有絲毫揶揄戲弄成份,季薰早就一個拳頭揍過去了。
「玩弄、捉弄、戲弄……」季薰一連串丟出相似詞句。
「喔~~」他理解的點頭,「我沒有。」回話的表情很認真。
「……」季薰無言地揉揉額角,眼前的這個孩子令她頭疼。
「我叫做季薰,你叫什麼名字?」聊了這麼久,季薰發現自己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。
「朗寧。」少年回道。
「好,朗寧,他叫做魈。」季薰指指仍坐在地上的他,「我想要讓他變回原來的模樣,然後再帶他離開。你對我所說的話,有哪一個部份不能理解?」她耐著性子追問。
「什麼是朋友?」朗寧點出造成他困惑的詞句。
「呃?」沒料到朗寧會這麼問,季薰頓時找不到適當的解釋。「朋友……就是朋友啊!」
「那是什麼?」朗寧追問,小臉上明白表現出好奇。
「呃,就是會聊天、一起出去玩、吃飯、逛街、看電影甚至吵架,感情很要好的人。」季薰試圖用最直白的說詞解釋。
郎寧「喔」了一聲,表示他已經明白了,「聽起來好像很有趣。」
「你……」沒有朋友嗎?話到嘴邊,季薰立刻止了口,換了更為婉轉的問法,「一個人生活嗎?」
「嗯。」他點頭,而後又搖頭。「還有我撿到的人。」
「要是我跟魈離開了呢?」季薰追問:「沒有人照顧你嗎?你的家人呢?」
就季薰看來,眼前的少年不過十多歲,還是需要家人照顧的年紀。
「家人?」朗寧眼中再度出現困惑。
「就是生你、養你、照顧你的人。」見朗寧的目光轉向魈,季薰連忙又補充一句:「不是聽你命令的那種,有嗎?」
朗寧再度「喔」了一聲,右手握拳搥在左手掌心上,「原來路是我的家人啊……」
稚氣的臉上出現恍然大悟的神情,從他上揚的聲音聽來,他似乎對這樣的定義很高興。
「路是你的?」
「路撿了我,養我、照顧我,對我很好。」他笑容燦爛的道。
「那個路……」季薰本想繼續追問,但朗寧的呵欠讓她停住問句。
「我累了,想睡覺。」揉揉迷濛的雙眼,朗寧嘟嘴說道。
不等季薰回應,他逕自提著骷髏頭燭台離去,留下一室的黑暗與沉寂。
無可奈何,季薰只好走回魈的身旁坐下,等待朗寧睡醒了,再繼續他們未完的話題。
次日,當季薰醒來時,朗寧已經在她面前站了好一會。
「早安。」見她醒了,朗寧朝她咧開一個純真的笑容。
在陽光的照耀下,季薰這才看清楚他的模樣。
他的膚色過於蒼白,不是病態的那種,而是不常外出曬太陽的白皙,灰色頭髮像未經梳理一樣地亂翹,淺紫色大眼閃閃發亮,身上穿著過於寬大的舊袍,在無人幫忙打理整潔的情況下,袍子的袖口與衣擺等處沾了不少污漬。
「早。」季薰伸展著四肢,硬地板讓她睡得全身酸痛。
「要吃嗎?」他遞出一包洋芋片。
「你早上就吃這個?」季薰皺起眉頭。
「嗯。」嘴裡咬著一塊洋芋片,他點頭回道:「有時候會吃別種餅乾。」
「早餐要吃得營養一點。」季薰抽走他的洋芋片,「這個等吃完早餐再吃。去換套乾淨的衣服,我帶你出去吃飯。」
「不要。」朗寧搖頭拒絕。「外面很熱。」
「熱?」季薰打開窗戶,吹入屋內的涼風十分舒服,有著春天的氣息,比起悶熱的台灣,義大利的氣溫可說是涼爽多了。
「這樣的天氣還好吧?」回過頭,季薰瞧見朗寧退到陽光照耀不到的陰涼處。
「我不喜歡熱天氣。」他鼓起包子臉,不斷搖頭。
「要是被太陽照到,你會……起水泡或不舒服嗎?」季薰開始猜測他是否具有某種體質。
「我不討厭太陽,只是不喜歡熱天氣。」似乎知道她的想法,朗寧解釋的說道:「冬天我會出門。」
「好吧!」季薰沒有強迫人的嗜好,「你要吃什麼,我去幫你買。」
這個問題讓朗寧停頓了許久,久到季薰以為他在發呆。
「我不知道。」他放棄似的搖頭。
「你不知道?難道你從不吃早餐的嗎?」季薰瞪大雙眼,無法置信的看著他。
「吃過幾次,路買給我吃的,他不會問我要吃什麼。」
「我懂了。」季薰理解的點頭,「因為他從不問你要吃什麼,所以現在你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決定?」
「對。」他坦白的點頭。
「……」無奈地看著朗寧,季薰決定不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。
花了不到半小時的時間,她買了一大堆早餐回來,漢堡、三明治、鬆餅、培根加煎蛋、熱狗等等,幾乎市面上常見的早餐都被她買回來了。
「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,自己挑著吃吧!」她將食物逐一拆開,擺滿整個桌面,「要是有喜歡吃的,就把它記下來,以後也才知道要怎麼點餐。」
「好。」
還以為朗寧會像一般的少年一樣,狼吞虎嚥的吃掉喜歡的食物,或者是貪婪地在每一種餐點上咬幾口,嚐遍所有食物的滋味。
然而,出乎季薰的預料,他吃的很斯文、很秀氣,細嚼慢嚥地品嚐著面前的餐點,好像那是全天下最棒的美食。
看朗寧吃東西,是一件令人舒服的事情。
至於魈……季薰瞄了坐在身旁的他一眼,被控制之後的他,吃相似乎更糟糕了,他進食的速度驚人、吃相很豪邁,以往的他也是差不多是這樣,但,至少當他保有神智時,他知道該自行擦去嘴邊的蕃茄醬與油膩,知道要用紙巾墊在漢堡下方,以免洋蔥、醬汁等東西落下。
現在的魈,就像一個還不會自己吃飯的三歲小孩。
輕嘆一聲,季薰等到魈吃完漢堡後,抽出幾張濕紙巾,為他抹去嘴邊與手上的醬汁。
當她結束手上的清理工作時,卻意外發現朗寧瞪著淺紫色瞳孔,眨也不眨地看著她。
他的嘴角沾了些許美乃滋醬。
反射性地,季薰抓著濕紙巾為他擦嘴。
當季薰碰觸到他的臉龐時,朗寧的身子僵了一下,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。
他不習慣這麼親近的碰觸,但……臉頰上傳來的溫暖卻又讓他捨不得避開。
畢竟,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對他這麼好。
或許是看出他眼中的那份渴望,用餐過後,季薰並沒有直接切入重點,要朗寧解除對魈的法術,而是像朋友一樣的跟他閒聊。
對話中,季薰得知朗寧的雙親很早前就過世了,他對雙親完全沒有記憶。
從他有記憶開始,他就住在一個陰涼的洞窟裡,每天都有人在他洞口放置食物,一天兩餐,他沒見過提供食物的人,對方似乎也不打算跟他有任何的接觸。
洞窟裡有很多植物──蕨類、菇類以及一些生長在陰暗、幽冷地帶的生物。
觀察那些東西成為他的消遣,這也是為什麼他會在屋內種植那些菇類的原因。
後來,有個老人出現在他面前,開始教導他知識與法術。
那個老人的個性很古怪,成天板著臉,不愛與人親近,教學很嚴格,要是他記不住老人教導的知識,他會打他、踢他。
若朗寧乖乖任他打罵,沒有做出任何反抗,他會更加生氣,非要逼得朗寧反擊不可。
他還記得,當他第一次揍了老人,打得他鼻血直流時,老人竟然一反常態地笑了。
他跟著老人學了很久……或許也不是那麼久。
山中無歲月,他並沒有特地去計算時間。
總之,他學會了老人所有知識,並在老人死掉之後,他離開了山洞。
老人是他親手殺死的──那是老人的要求,他要朗寧抽出他的靈魂,進而毀滅,給他渴望已久的安寧。
他沒有問為什麼,事實上,就算他問了也不會有答案,老人從不解答他的困惑。
殺死老人的時候,朗寧並不覺得悲傷。
他知道什麼是死亡,在殺死老人之前,老人抓了不少「教材」提供這方面的教學。
他本來以為殺死老人跟殺死其他人沒什麼不一樣。
事實也是如此,他沒有落淚、沒有傷心、沒有懊悔。
他以為,事情只是恢復成老人出現之前,不會有太大的改變。
但,他錯了。
他的生活還是發生了變化,至少,從他出生開始就一直供應的食物,中斷了。
在山洞裡餓了幾天,他最後決定離開。
離開是為了尋找食物,也是為了迴避心底那份隱隱的不安。
在老人死後,已經生活許久的洞穴,讓朗寧覺得過份空曠、過份安靜……
他不喜歡那種感覺,像是心口被挖空了一塊,怎麼樣都填滿不了,非常討厭。
於是,他將山洞留給老人,當成是他的墳墓。
而他則是選擇離開。
出了洞窟後,朗寧很快就適應了外面的世界,畢竟就他的長相與個性來說,他很能引起女性的母愛。
不管他流浪到哪裡,總會有好心的人收留他,供他吃穿,對他噓寒問暖。
這個世界有好人,當然也有壞人。
某日,一群強盜來到他棲身的村莊,搶走村民的財物,還抓了不少孩童──他也是被抓的其中之一。
那群人將他們賣給人口販子,人口販子將孩子們運送到各的地方銷售,他被輾轉賣到幾個地方。
他在最後一任買主那裡遇見了路。
路殺了他的買主,還有在場的其他人。
原本他也該死在他的手下,但老人教他的東西救了他一命。
初次見到路的時候,朗寧對他有一種特別的熟悉感,他很快就發現,那是因為路跟洞窟裡的老人很相像。
不是外表,而是個性,他們都是冷淡而內斂的人。
這樣的發現讓朗寧很高興,於是他纏上了路,逼路帶他走。
最後在路的主人的命令下,路收養了他。
路對他的態度不像那些收留他的好心人,用憐憫、同情等等的眼神看著他,路對他不親不疏,不過問他的事,不干涉他的行為,也不陪在他身邊,他接受朗寧的存在,但不允許他冒犯他的私人領域。
路很忙,因為工作的關係,他總是一個國家又一個國家地到處跑,不過不管他跑到哪裡,路總是會帶著朗寧一起搬家。
現在朗寧會出現在義大利,也是因為路的工作所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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