貓步慢行

月牙色的修長身影立足於湖畔邊，那名男子有著溫柔的金棕色雙眸，清風刮起，吹動了他的衣袍，也連帶將湖畔的部份雲霧吹散開來。

我緩緩自空中降落，站定於地面後，我收起羽翼，緩步走向他。

才一段時間不見，原本風采迷人、優雅非凡的他，現在顯得極為憔悴──雙頰凹陷、下巴冒出不少鬍渣，總是上揚的嘴角此時凝著苦澀，眼眸中不再洋溢活力與生氣。

「工作忙完了？」伊格爾沒有回頭看我，目光依舊凝視著湖水。

「嗯。」我點了點頭，「人間的狀況還好嗎？」

前陣子歐洲國家掀起了戰亂，伊格爾跟其他天使被派下人間，從旁進行協助、穩定人心，而我則是留在天堂處理其他工作。

「不好。」他扯了扯嘴角，卻無法舒緩他臉上的沈重。

「戰火只是稍微趨緩，那些人正在重組勢力，準備進行下一波更大的攻擊，人民深陷戰亂之中……」

像是要將壓在心底的鬱悶宣洩，他滔滔不絕的說著。

「人心惶惶、局勢動盪不安，殺戮、掠奪、貪婪、欲望等等邪穢侵佔了人心，飢荒與貧困讓他們失去理智，喪失了道德與良知，有些父母親為了填飽肚子，竟然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烹煮；戰火讓一些孩子失去了家人，貧困讓孩子被家人遺棄街頭，那些孤兒在街頭遊蕩，為了生存下去，他們結黨偷竊、搶劫，甚至是殺人……」

說到這裡，他的語氣轉為哽咽，眼眶泛紅，金棕色瞳孔溢出濃烈的悲傷，淚光在眼底打轉。

「我看得好心痛，我好想救他們，我想幫助每一個人，可是我的力量卻是這麼的渺小。」他用力地握緊拳頭，讓指甲陷入了肉裡。

「我跟其他天使沒日沒夜的奔波，哪怕是一分鐘，我們也不敢多作休息，用盡了力量、想盡了各種方法，可是我們的努力卻像投入大海的小石頭，怎麼樣都無法將大海填滿……什麼都辦不到，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受苦受難，在悲傷與痛苦之中步入死亡。」

「你可以體會那種感覺嗎？」他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肩膀，激動的說道：「什麼都辦不到、什麼都做不了，無能為力、幫不上忙，只能像個廢物一樣，站在旁邊乾著急、嘴裡說著連自己都不相信的安慰，你知道那種感覺嗎？」

他搖晃著我的雙肩，疲憊的臉上佈滿淚水。

我當然知道他說的那種情緒，畢竟我也曾經下凡處理過這樣的事情，那宛如煉獄般的情景，到現在我依舊忘不掉。

但，就算忘不掉那些經歷，就算為那些人感到哀傷，我們又能做什麼？

就像伊格爾所說的，儘管我們身為天使，力量還是很不足，無法與天地匹敵。

「你已經盡力了。」我輕聲安撫他，「現在的你需要好好休息。」

近距離與他對視，我這才發現他的眼眶佈滿血絲，看樣子他應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睡。

「我睡不著。」他搖頭回絕，唇色蒼白如紙，「我一閉上眼睛，就看見那些人在向我求救，期待我會救他們脫離苦難，只可惜他們不知道，我無法救他們，我沒有能力解救他們。」他自嘲地笑了。

天父說，苦難是拿來磨練凡人，讓人們經歷苦難之後才懂得幸福的真諦……我想這麼答覆他，只是這番話說服不了現在的伊格爾。

「世代更替本來就會伴隨著戰爭，歷史上已經上演過很多次了不是嗎？」我改以這樣的說辭勸他。

「是啊，我的確已經看過很多次了。」他深深地吐出一口長氣，「本來以為我會習慣，可是我沒有，我以為我已經遺忘那些悲痛，可是每經歷一次，我就發現它們並沒有消失，而是牢牢的盤據在我的心頭……這世上其實沒有所謂的遺忘，只是刻意不去想、不去面對而已。」

「不要鑽牛角尖。」發覺他似乎快要崩潰，我連忙開口制止，「天父不是說過嗎？這是無可避免的人禍，無法遏止的災難。」

「我知道。」他輕輕地點頭，「天父說過的每一句話，我都記得，但是……」

他張著嘴，沒有將後續的話說出口，也許他也搞不清楚他究竟想要說什麼吧！

「睡吧！不要再想了。」

我不希望他為這種事情陷得太深，手上的扇子一揚，讓伊格爾進入夢鄉。

原本以為，只要休息一陣子，伊格爾就會恢復原先的狀況，如同以往幾次一樣。

但，我錯了。

伊格爾這一次似乎傷得特別重，儘管身體的疲憊已經恢復，他仍舊鬱鬱寡歡，笑靨從他臉上消失了，金棕色瞳孔中不再出現光彩，濃烈的哀傷佔據了他的心靈。

他不再離開湖畔小屋，高層交付下來的工作全由我跟其他人攬下。

我很擔心他，直覺告訴我，他正在逐漸崩毀、掏空。

我想幫他，可是當我試圖跟他對話時，他卻只是張著空洞的雙眸，目無焦距的望著虛空，一句話也不說。

儘管如此，我還是持續跟他說話，我不曉得我的聲音有沒有傳入他心底，至少，我希望讓他明白，他的身邊有我陪伴，我會與他一起度過這個難關。

忘了這樣的日子持續多久，有一天，伊格爾開口說話了。

「我想了很久很久，」坐在躺椅上，他開口了，出口的聲音有些低啞。

「我心底有很多疑問，我無法思考出答案，所以我開始回想天父說過的話，希望能得到解答……」說話時，他的視線依舊停在窗外，望著那片美麗清澈的藍天。

「但是我心底的疑問，始終得不到答案。」他緩緩地調轉目光，凝望著我。

有那麼一瞬間，我瞧見他眼底的脆弱、失望與無助。

「你的問題是什麼？」我困惑且好奇地反問。

「我們的職責究竟是什麼？」他問。

「世人總將我們奉為無所不能的存在，是他們的救贖，但，我們卻無力阻止海嘯、火山爆發等災厄，當那些禍事發生時，我只能眼睜睜看著無辜的人喪命……」

伊格爾丟出了他的疑問，一個又一個。

「天父要我們救贖、除去罪惡，以公義審判世界，那麼，那些貪婪自私、挑起爭端、製造戰爭，造成生靈塗炭的罪人，還有殘害手足、欺凌弱小的惡人，為什麼他們沒受到懲罰？為什麼天父沒有降罪給他們？」

訴說疑問時，他的神情平靜無波，音調也始終平板，沒有絲毫起伏。

「天父不是不懲罰，他──」

我的話還沒說完，伊格爾便打斷了我的話。

「為什麼會有天災？是誰安排了眾生的命運？為什麼人心這麼多變？為什麼人間永遠充滿苦難？為什麼人間始終沒有永恆的喜樂？」

一連串的問題連串出現，我不知道伊格爾是在問自己還是問我，我只知道我無法回應他答案。

「你不該質疑天父。」最後，我只能這麼對他說。

「我沒有質疑。」他牽了牽嘴角，看上去像是在笑，「從來沒有質疑過，我只是想要得到答案，可是我卻找不到解答，怎麼找都找不到。」

在他這句話之後，緊接著又是一段時間的沉默。

「金恩，我累了，真的好累……」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，上身緩緩往後倒下，靠在椅背上。

「我不想再繼續等待等不到的答案。」

我不明白伊格爾此時此刻的心思，但他的態度讓我感到慌張，彷彿有什麼事情就要發生。

伊格爾的雙眼總是充滿情緒與情感，然而現在卻是如黑夜般深沈，我完全看不透他的心思，他變得好陌生……

「伊格爾，你想做什麼？」我不安地追問。

他沒有回答，只是淺淺地朝我笑了笑，而後閉上那雙沒有任何情緒的眼睛，結束了這場談話。

隔天，伊格爾離開了。

沒有帶走任何東西，就這麼無聲無息的走了。

他的離去造成天堂一陣混亂，所有臆測紛紛出現，高層也下達了尋人指示，要我們務必找他回來。

然而，不管天堂出動多少人力搜索，我們完全找不到伊格爾的行蹤，他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