貓步慢行

涼風徐徐、陽光普照，天空是宛如大雨過後的天青色。

雲霧之上，綠樹成蔭、繁花似錦，七色虹橫過潺潺流水，形成了跨在河水上的彎橋。

這裡四季如春，美景如畫，沒有疾病、沒有死亡，這裡是人們心中嚮往的美好樂園，一個名為「天堂」的地方。

一棟房屋立於湖邊，湖面平滑如鏡，上方飄著如雲似霧的白氣，遮住了部份湖水。

走進一瞧，那棟房屋是以木材與竹子混合搭建而成，但是搭造手法有些粗糙，房屋形狀也顯得歪七扭八，用來擋風遮雨的竹牆，外觀凹凹凸凸、宛如波浪狀；木板拼成的屋頂，東邊長了一截、西邊短了一塊；圍在屋外的竹籬笆以粗麻繩捆綁而成，結繩的技巧有些糟糕，看起來不怎麼牢固；另外還有跟窗框不太契合的窗戶……

整棟屋子看來就像是新手的練習作品，慘不忍睹。

「伊格爾，你真的確定要住在這裡面？」看著剛剛完成的作品，我尷尬地抓了抓金髮。

雖然我也是幫忙蓋房屋的人，但若要找人住在這裡頭，我肯定第一個拒絕。

「很棒的房屋，不是嗎？」伊格爾笑得十分燦爛，柔軟的褐色在日光照耀下閃閃發亮。

「……是嗎？」我想我現在的表情應該有點僵硬。

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，這棟房屋絕對是失敗品！

當然，伊格爾的眼睛沒瞎，那雙金棕色瞳孔依舊美麗如昔，但……

慈悲的天父，請恕我如此臆測，不過，您是不是忘了給予伊格爾一個好的審美觀？

除了審美觀之外，伊格爾的興趣也十分獨特。

他喜歡中國茶勝過咖啡（我老是搞不懂那種東西有什麼好喝），喜歡收集中國茶泡茶的茶具、喜歡手工製品，而且非常喜歡自己動手做東西。

他曾經試過下廚煮菜，儘管事前他還特地買了烹飪書研究，作出來的東西「看起來」也很像一回事，只是……

那些吃過他的料理的夥伴，當天就被送進了醫院，在病床上躺了好幾天，天使們的輪值工作因此大亂，其他天使因此忙得雞飛狗跳。（幸好那時候我在人間出差，沒有遭受荼毒）

偉大的天父知道這件事情之後，直接下令要伊格爾遠離廚房，還要求天使學院增加烹飪課程跟毒物辨識與急救課程。

天父說，他不要求做出美味料理，只希望我們不要毒死自己跟夥伴，若是不小心吃到有問題的飲食，也要有自我救治能力。

除了烹飪之外，伊格爾還進行了琉璃、玻璃與陶器的燒製，也嘗試冶煉鐵器、製作鞭炮跟煙火、蠟燭、肥皂……

這些「手工藝活動」的下場，就是在天堂引發了好幾次火災，最嚴重的那次還差點燒了議事廳。

最後，天父乾脆新增一條規則──嚴禁伊格爾靠近任何有火的地方！

仁慈的天父，您真是英明！

然後，伊格爾開始嘗試雕刻。

雖然一開始他總是會不小心傷到自己，但，刺傷自己總比刺傷別人來的好，所以大家也都沒有阻止他，有些天使甚至十分贊同伊格爾進行這項活動。

他們說，專注在雕刻上的伊格爾，看起來十分沉穩、迷人。（也十分安全）

他的創作種類十分廣泛，有各式各樣的動物、植物、昆蟲、鳥以及花卉，每一件作品都十分精緻，他所雕刻的人像更是栩栩如生。

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，伊格爾的雕刻技術逐漸好轉，作品從粗糙轉為細緻。

最後，他的作品獲得天堂所有天使一致好評，不少人向他索討雕刻品收藏，而伊格爾也十分樂於跟人分享他的創作。

甚至，天父還請他雕刻一些擺設用的大型創作，說是打算送給他的各界好友，跟他們聯繫感情。

沒想到伊格爾雕著雕著，最後竟然異想天開地跟我說，他要親手蓋一棟房屋！

我還沒在錯愕中回過神，他就已經拿出了親手畫的設計圖，開始跟我講解房屋的各個架構與建造工法……

「等、等等。」聽了一堆專業名詞，我有點頭暈腦脹，「你跟我說這麼多做什麼？」

「當然是要找你幫忙啊！」他說的理所當然，卻讓我的心涼了半截。

「伊格爾，我是天使。」我很慎重的強調。

「我知道啊，你當然是天使。」他眨著金棕色雙眸，滿臉不解。

「我不是木匠、也不是建築工人。」我更進一步的挑明。

我連雕刻刀都沒拿過，現在竟然要我拿鋸子鋸木頭？

看著他硬塞到我手上的鋸刀，我開始感到頭疼。

「你的武器是聖劍，刀跟劍的使用方式應該差不多。」一心想蓋房屋的伊格爾，很不負責任的回道。

「刀跟劍不同。」我真想為他上一門武器課，「就算同樣都是刀，長刀跟鋸木頭用的鋸刀也不一樣。」

「金恩，你太拘泥於外在了。」他雙手搭在我得肩膀上，語氣極為認真，「要知道，不管外觀如何改變，事物的本質始終不變，不管是刀、劍或是鋸刀，它們的本質就是用來切割，明白嗎？」

「……很難明白。」我可以理解他的意思，可我總覺得他的說詞有些奇怪。

「沒關係，中國人常說『坐而言不如起而行』，理論不懂沒關係，直接動手吧！」他拍拍我的肩頭，笑容燦爛，「我第一次拿雕刻刀的時候，也是不懂使用方法，可是我還是雕出不少作品啊！」

這種事情不是這麼比較的吧？而且你剛開始學習雕刻時，好幾次都差點切斷自己的手指……

不管我怎麼跟他解釋，滿腦子想著蓋房子的伊格爾卻完全聽不進去，他始終相信，「萬物的本質都相同，既然會使用刀劍進行戰鬥，那麼肯定也會使用鋸刀鋸木頭。」

主啊，請您有空時，為伊格爾補充一下智慧的光芒吧……

伊格爾花了十分鐘，繞著房屋走一圈，滿意的欣賞完這個作品之後，他開口了。

「接下來只要把行李搬進去就可以了。」說話的興致十分高昂。

我本來以為，當他看到房屋樑柱歪斜、竹牆某幾個角落出現裂口，還有那根本關不上的窗戶時，他會打消入住的意願，看來，我真是太小看他刻苦耐勞的個性了。

「你真的確定要搬進去住？」我想要給他反悔的機會。

「沒錯！」他完全不想更改主意。

「可是這棟房屋看起來不怎麼牢固，或者我們用法術補強一下？」

我沒有把話說得太過直白，其實這棟房屋根本可以列入「危險物品」的項目裡了！

「不用了，我對我們兩人的製作水準有信心。」

你有信心，我沒有。我的額頭上降下黑線。

看著伊格爾的笑臉，我實在很不想破壞他的好心情，可是我也不能眼睜睜看他住進這棟危樓。

我該怎麼辦？天父，你能告訴我，我該怎麼處理這種情況嗎？

雖然希望天父現在就出現在這裡，直接下令伊格爾遠離這棟房子，然而，現實狀況是──天父很忙，沒時間聆聽我這種渺小的請求。

所以我只能退而求其次，開始默想《天使守則》，看看有沒有適當的條規能協助我。

《天使守則》第三條：守則第三條：「要友善地對待所有天使夥伴，與他們分享喜悅，並且協助他們化解憂傷。」

依據這條規定，我應該要與伊格爾一起分享他的喜悅，所以我不應該制止。

但是第十三條守則也說了，「發現夥伴陷入迷惘時，必須要詳加開導，確保他遠離危險與苦難。」

我可以肯定這棟房子絕對是「危險」，所以我應該要制止伊格爾，避免他睡覺睡到一半被坍倒的房子壓死，而且兇器還是自己蓋的……

身為一名天使，這種死法實在是太令人羞愧了。

好，就這麼決定！

正當我想要開口勸說時，伊格爾突然對我說起了一件往事。

「以前到人間時，我曾經協助一戶人家修築他們的家園，那戶人家的男主人負責修建，我跟他們的兩個孩子在一旁鋸木頭、遞工具，女主人則是待在廚房準備食物，忙了幾天，那棟老舊的房子終於翻修完成。」

「那個男主人跟我說，他小時候很窮，總是跟著父母親到處流浪，每次看到別的小孩跟家人住在房子裡，他就覺得很羨慕。有了房子，夏季就不會被太陽曬得頭暈，冬天到了也不怕被凍死。」

「他說，他那時候就有了一個夢想──長大以後，他要蓋一棟堅固的房子，為全家人遮風避雨，一家人和樂地住在一起。」

「雖然我無法體會他說的流浪與漂泊，但是他說起這件事情時，笑容裡的滿足與驕傲，讓我深受感動與震撼。」

「所以你才想要自己蓋一棟房子？」我大概可以理解他的想法。

「是啊！」伊格爾回以微笑，「當房子完成的那一刻，我終於理解了。」

我不知道伊格爾體會到什麼，不過他此時的表情非常幸福與滿足，身邊籠罩著美麗的金光。

算了，我還是順從他的心意吧！我改變了主意。

「既然這是我們兩人一起蓋的房屋，你就搬進來跟我一起住吧！」伊格爾突然這麼提議，而且表情非常堅定。

「……我比較習慣我現在住的地方。」

開什麼玩笑？天使守則只叫我跟你分享喜悅，沒叫我跟你一起住危樓！

「沒關係，習慣可以慢慢養成。」

「不，我想我永遠也不會習慣。」

「不用客氣，當你拿起鋸刀幫忙時，你已經是這房子的一份子了。」

如果我的記憶沒出錯，那把鋸刀是你硬塞給我的。

「伊格爾，依據天使守則第十七條，『應該要對夥伴忠誠與坦白』。」為了我的安危著想，我決定搬出守則壓制他。

「身為你最忠誠的摯友，我決定給你一個非常中肯的忠告──這棟房子是危險物，不能住人。」

「親愛的金恩，守則第二十一條也說，『要相信、信任你的夥伴』，我可以跟你保證，這棟房子絕對沒有問題。」

「天父說，不要只看見你看見的，真理往往隱藏在幻象之後。」我提出天父的話反駁。

「天父也說過，堅定你的心，信賴你所相信的，聖光將會庇佑你的靈魂。」

嗚～～我忘記伊格爾是為天父傳達信息的使者，守則上的條規還有天父所說的話他都比我清楚啊！

「天使守則第三十二條，『夥伴要生死與共、互信互助、不離不棄』。親愛的金恩，難道你想要遺棄我？」他凝視著我，金眸流露出哀傷。

該死，幹嘛露出這種可憐兮兮的表情？我又沒有欺負你，我只是不想住在隨時會壓死自己的房子裡啊！

「我最忠誠的摯友，我是真心誠意地，想要與你分享這份成果、共享喜悅，為什麼你無法理解我的好意，非要拒絕呢？」他語氣幽怨、委屈的質問。

慈愛的天父，我該怎麼回應才好？我是無辜的啊～～

正當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時，遠處突然傳來雷鳴，緊接著一道晃眼的金光閃過，「轟隆」一聲，屋子被雷電劈中，瞬間坍塌，甚至還起火燃燒。

「呃……」我驚愕地望著眼前的火焰，頓時說不出話來。

「抱歉，我不小心劈錯了。」天父的聲音穿透虛空，悠遠、遼闊地傳來。

天父，劈的好！我暗暗地感激著。

辛苦的勞動成果被毀，伊格爾臉上佈滿失落與不捨。

「咳！別難過，天父只是一時失手，不是有心的。」我體貼的安慰他，「既然房屋都毀了，我們就……」

「再搭建一間吧！」伊格爾很快就從失落的情緒中恢復，「這一次要蓋更大間的房屋！」他信誓旦旦的發出豪語。

看著他充滿鬥志的神情，我抓了抓頭髮。

「伊格爾，我們要不要先蓋幾間狗屋練習？」我很中肯的提議。

「……」

後來，我們經歷了幾次失敗（蓋好的房屋都很湊巧地被天父劈壞），最後我們終於蓋出一棟像樣的木屋來。

不過我們並沒有搬進去住（因為東西太多，塞不進去），我們將它當成休憩的場所，一個泡茶聊天的地方。

說起泡茶，這也是伊格爾的獨特興趣之一，他不愛喝咖啡，而是喜歡品嚐中國茶。

老實說，我實在無法理解中國茶有什麼好喝，雖然茶香十分清新、淡雅，但我還是喜歡濃郁的咖啡香。

「如何？」坐在茶桌前，伊格爾滿臉興奮地等待我的回應。

剛從人間返回的他，興沖沖地拿出一包茶葉，他說那是今年的春茶，而且是上等的冠軍茶。

緊接著他拉著我來到湖畔小屋，用他最愛的茶具沏了一壺茶。

「今年的春茶滋味很棒對吧！」沒等到我的回應，他自顧自地說了起來，「香氣濃郁而且久久不散，滋味醇厚，湯色清澈明亮……」

他說了一大堆春茶的優點，幾乎要將這春茶給捧上天去了，但對我這個完全不懂中國茶的人來說，卻是聽得一臉茫然、滿腦子疑問。

這茶水的香氣的確比較濃一些，喝起來也不覺得苦澀，比起以往喝的那些茶還要好喝一點……也就只有好那麼一點點而已。

看伊格爾那麼開心的模樣，我也不好意思多說什麼，只好順著他的話點頭回應。

「對了，你明天是不是要下人間去？」他突然開口問我。

「嗯。」

「那你回來時，再幫我多買一些春茶吧！」他拿起羽毛筆，在紙張上飛快地書寫著。

看著他不斷列出的茶葉品種、產地，我額上開始降下黑線。

「為什麼要買那麼多？」

「當然是要品嚐啊！」他燦爛地笑著，「光喝一種茶，未免也太偏頗了。」

「那……為什麼要我買茶種？」我看著清單後續幾項。

「喔，這個啊！」他又笑了，「我想要試著在天堂培育看看，要是能種植成功，就可以跟大家推廣中國茶了。」

有必要因為喜歡喝中國茶，作到這種地步嗎？我實在是很不能理解，但我還是接下了這份差事。

往後的日子，每當我到人間出差時，就會不由自主地找尋店家，購買各式各樣的中國茶跟茶種給伊格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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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牙色的修長身影立足於湖畔邊，那名男子有著溫柔的金棕色雙眸，清風刮起，吹動了他的衣袍，也連帶將湖畔的部份雲霧吹散開來。

我緩緩自空中降落，站定於地面後，我收起羽翼，緩步走向他。

才一段時間不見，原本風采迷人、優雅非凡的他，現在顯得極為憔悴──雙頰凹陷、下巴冒出不少鬍渣，總是上揚的嘴角此時凝著苦澀，眼眸中不再洋溢活力與生氣。

「工作忙完了？」伊格爾沒有回頭看我，目光依舊凝視著湖水。

「嗯。」我點了點頭，「人間的狀況還好嗎？」

前陣子歐洲國家掀起了戰亂，伊格爾跟其他天使被派下人間，從旁進行協助、穩定人心，而我則是留在天堂處理其他工作。

「不好。」他扯了扯嘴角，卻無法舒緩他臉上的沈重。

「戰火只是稍微趨緩，那些人正在重組勢力，準備進行下一波更大的攻擊，人民深陷戰亂之中……」

像是要將壓在心底的鬱悶宣洩，他滔滔不絕的說著。

「人心惶惶、局勢動盪不安，殺戮、掠奪、貪婪、欲望等等邪穢侵佔了人心，飢荒與貧困讓他們失去理智，喪失了道德與良知，有些父母親為了填飽肚子，竟然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烹煮；戰火讓一些孩子失去了家人，貧困讓孩子被家人遺棄街頭，那些孤兒在街頭遊蕩，為了生存下去，他們結黨偷竊、搶劫，甚至是殺人……」

說到這裡，他的語氣轉為哽咽，眼眶泛紅，金棕色瞳孔溢出濃烈的悲傷，淚光在眼底打轉。

「我看得好心痛，我好想救他們，我想幫助每一個人，可是我的力量卻是這麼的渺小。」他用力地握緊拳頭，讓指甲陷入了肉裡。

「我跟其他天使沒日沒夜的奔波，哪怕是一分鐘，我們也不敢多作休息，用盡了力量、想盡了各種方法，可是我們的努力卻像投入大海的小石頭，怎麼樣都無法將大海填滿……什麼都辦不到，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受苦受難，在悲傷與痛苦之中步入死亡。」

「你可以體會那種感覺嗎？」他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肩膀，激動的說道：「什麼都辦不到、什麼都做不了，無能為力、幫不上忙，只能像個廢物一樣，站在旁邊乾著急、嘴裡說著連自己都不相信的安慰，你知道那種感覺嗎？」

他搖晃著我的雙肩，疲憊的臉上佈滿淚水。

我當然知道他說的那種情緒，畢竟我也曾經下凡處理過這樣的事情，那宛如煉獄般的情景，到現在我依舊忘不掉。

但，就算忘不掉那些經歷，就算為那些人感到哀傷，我們又能做什麼？

就像伊格爾所說的，儘管我們身為天使，力量還是很不足，無法與天地匹敵。

「你已經盡力了。」我輕聲安撫他，「現在的你需要好好休息。」

近距離與他對視，我這才發現他的眼眶佈滿血絲，看樣子他應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睡。

「我睡不著。」他搖頭回絕，唇色蒼白如紙，「我一閉上眼睛，就看見那些人在向我求救，期待我會救他們脫離苦難，只可惜他們不知道，我無法救他們，我沒有能力解救他們。」他自嘲地笑了。

天父說，苦難是拿來磨練凡人，讓人們經歷苦難之後才懂得幸福的真諦……我想這麼答覆他，只是這番話說服不了現在的伊格爾。

「世代更替本來就會伴隨著戰爭，歷史上已經上演過很多次了不是嗎？」我改以這樣的說辭勸他。

「是啊，我的確已經看過很多次了。」他深深地吐出一口長氣，「本來以為我會習慣，可是我沒有，我以為我已經遺忘那些悲痛，可是每經歷一次，我就發現它們並沒有消失，而是牢牢的盤據在我的心頭……這世上其實沒有所謂的遺忘，只是刻意不去想、不去面對而已。」

「不要鑽牛角尖。」發覺他似乎快要崩潰，我連忙開口制止，「天父不是說過嗎？這是無可避免的人禍，無法遏止的災難。」

「我知道。」他輕輕地點頭，「天父說過的每一句話，我都記得，但是……」

他張著嘴，沒有將後續的話說出口，也許他也搞不清楚他究竟想要說什麼吧！

「睡吧！不要再想了。」

我不希望他為這種事情陷得太深，手上的扇子一揚，讓伊格爾進入夢鄉。

原本以為，只要休息一陣子，伊格爾就會恢復原先的狀況，如同以往幾次一樣。

但，我錯了。

伊格爾這一次似乎傷得特別重，儘管身體的疲憊已經恢復，他仍舊鬱鬱寡歡，笑靨從他臉上消失了，金棕色瞳孔中不再出現光彩，濃烈的哀傷佔據了他的心靈。

他不再離開湖畔小屋，高層交付下來的工作全由我跟其他人攬下。

我很擔心他，直覺告訴我，他正在逐漸崩毀、掏空。

我想幫他，可是當我試圖跟他對話時，他卻只是張著空洞的雙眸，目無焦距的望著虛空，一句話也不說。

儘管如此，我還是持續跟他說話，我不曉得我的聲音有沒有傳入他心底，至少，我希望讓他明白，他的身邊有我陪伴，我會與他一起度過這個難關。

忘了這樣的日子持續多久，有一天，伊格爾開口說話了。

「我想了很久很久，」坐在躺椅上，他開口了，出口的聲音有些低啞。

「我心底有很多疑問，我無法思考出答案，所以我開始回想天父說過的話，希望能得到解答……」說話時，他的視線依舊停在窗外，望著那片美麗清澈的藍天。

「但是我心底的疑問，始終得不到答案。」他緩緩地調轉目光，凝望著我。

有那麼一瞬間，我瞧見他眼底的脆弱、失望與無助。

「你的問題是什麼？」我困惑且好奇地反問。

「我們的職責究竟是什麼？」他問。

「世人總將我們奉為無所不能的存在，是他們的救贖，但，我們卻無力阻止海嘯、火山爆發等災厄，當那些禍事發生時，我只能眼睜睜看著無辜的人喪命……」

伊格爾丟出了他的疑問，一個又一個。

「天父要我們救贖、除去罪惡，以公義審判世界，那麼，那些貪婪自私、挑起爭端、製造戰爭，造成生靈塗炭的罪人，還有殘害手足、欺凌弱小的惡人，為什麼他們沒受到懲罰？為什麼天父沒有降罪給他們？」

訴說疑問時，他的神情平靜無波，音調也始終平板，沒有絲毫起伏。

「天父不是不懲罰，他──」

我的話還沒說完，伊格爾便打斷了我的話。

「為什麼會有天災？是誰安排了眾生的命運？為什麼人心這麼多變？為什麼人間永遠充滿苦難？為什麼人間始終沒有永恆的喜樂？」

一連串的問題連串出現，我不知道伊格爾是在問自己還是問我，我只知道我無法回應他答案。

「你不該質疑天父。」最後，我只能這麼對他說。

「我沒有質疑。」他牽了牽嘴角，看上去像是在笑，「從來沒有質疑過，我只是想要得到答案，可是我卻找不到解答，怎麼找都找不到。」

在他這句話之後，緊接著又是一段時間的沉默。

「金恩，我累了，真的好累……」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，上身緩緩往後倒下，靠在椅背上。

「我不想再繼續等待等不到的答案。」

我不明白伊格爾此時此刻的心思，但他的態度讓我感到慌張，彷彿有什麼事情就要發生。

伊格爾的雙眼總是充滿情緒與情感，然而現在卻是如黑夜般深沈，我完全看不透他的心思，他變得好陌生……

「伊格爾，你想做什麼？」我不安地追問。

他沒有回答，只是淺淺地朝我笑了笑，而後閉上那雙沒有任何情緒的眼睛，結束了這場談話。

隔天，伊格爾離開了。

沒有帶走任何東西，就這麼無聲無息的走了。

他的離去造成天堂一陣混亂，所有臆測紛紛出現，高層也下達了尋人指示，要我們務必找他回來。

然而，不管天堂出動多少人力搜索，我們完全找不到伊格爾的行蹤，他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