貓步慢行

死神殿，靈魂法院。

「現在繼續進行編號Ｄ－75923號案件，將被告帶上法庭。」

在法官的傳喚下，尚漓被兩名死神守衛架著，帶到法院的中間位置，那裡空無一物，只有一個離地飄浮的圓盤。

在他踏上圓盤後，圓盤四周升起光束，沿著圓盤外圍圈出一圈，將他困在裡頭。

平目而視，他見不到任何人，四處張望了一會，尚漓才發現法官與陪審員坐在距離他兩、三公尺高的上空席位，居高臨下的俯視。

這個法庭不算大，大約就是能容納五十多人的空間，往上眺望，高不見頂，尚漓甚至覺得，這裡或許沒有屋頂、只有灰茫色的天空。

「麥克洛質詢官，可以開始了。」法官催促道。

「是。」一名身穿黑色長袍的男子走出，在尚漓的前方站定。

「被告尚漓被指控與已故死神約翰˙金柏恩私下交換證件，經查證屬實，約翰˙金柏恩已被除去職務，被告是否有任何反駁要說？」麥克洛質詢官看著手上的檔案，聲音冰冷的問道。

「……沒、沒有。」尚漓艱澀的開口，聲音一度卡在喉間出不來。

低著頭，他發現自己的雙手發顫，扣在手腕處的金屬鐐銬因為顫抖而撞擊輕響。

用力握緊雙手，尚漓試圖讓顫抖的動作停下但卻徒勞無功。

在等待審判的時間，他早就已經在腦中模擬多次這個景象，上法院、在眾目睽睽之下接受審判，那些他看不見臉孔的人會說出他應受的處罰……

他以為他已經做好了準備，他真的曾經這樣以為。

然而，身體的反應與內心的惶恐，再再表現出──這件事情還是超出了他能負荷的範圍，畢竟他只是一名十五歲的孩子。

不要怕，要勇敢，沒事的、沒事的。尚漓安撫著自己、為自己打氣。

做了幾次深呼吸，他反覆的張手、握拳，藉由這樣的動作紓解緊張。

「根據報告，被告尚漓在死神前去緝捕時曾經拒捕，被帶回死神殿後，在等待審判的期間，被告的朋友闖入死神殿劫獄，打算帶被告逃回人間，這一點被告是否承認？」麥克洛質詢官又問。

「我、我並不是要逃跑，我是要去抓殺死約翰的兇手。」尚漓替自己澄清著。

「所以你認為你能夠找到犯人並且逮捕對方？」麥克洛質詢官確認的詢問。

「對。」

「請告知理由。」

「理、理由？」尚漓語塞的愣住。

「確定可以找到犯人的理由，以及可以擊敗犯人的理由。」麥克洛質詢官點出重點。

「呃？」尚漓尷尬的抓抓臉，「我……我相信我可以抓到犯人，我、我覺得我可以抓到。」

「意思是，你在沒有任何線索、對方背景資訊全無的情況下，只是憑著所謂的『相信』跟『覺得』，你就有把握能夠追捕到犯人？」

「對……」被這麼一質詢，尚漓突然覺得有些心虛。

「要是你一直找不到犯人，是否就會一直在人間逗留？」

「嗯，我會待到找到他為止。」

「你認為你這種答覆能夠說服我、法官以及在座陪審員，你並不是想逃跑而是想追捕犯人？」麥克洛質詢官反問道：「我怎麼能確定你是真心想要抓犯人，或者只是為了減少刑責才這麼說？在我看來，這極有可能是一種變相的逃脫說法。」

「如果我要逃，我現在有可能在這邊嗎？」被指稱意圖逃跑，尚漓感到些許不滿。「如果我想要逃跑，我早就跑去躲了，才不會回來這裡。」

「也有可能是因為你逃不掉。」麥克洛質詢官反駁道：「報告書上說，『DA特別小組』的代理組長夏契爾在你身上做了追蹤印記，待在人界的期間，夏契爾也一直在你身邊。」

「我沒想過要逃！就算他不在我旁邊也一樣！」尚漓生氣的重申，「那天將怪物打死後，我就主動跟他回來這裡接受審判了，不信你可以去問他啊！」

「不用這麼激動，夏契爾的報告上有註明這一點，我只是在跟你進行確認。」麥克洛質詢官晃晃手上的檔案。

那是確認的語氣嗎？尚漓不滿的嘀咕，他總覺得對方說話的語調帶有質疑。

「姑且不論你到人間的動機。」麥克洛質詢官轉移話題，「你認為你有擊敗犯人的能力嗎？」

「當然有。」尚漓毫不猶豫的點頭。

「有幾成把握？」麥克洛質詢官確認的追問：「聽說你曾經死神交手過，你覺得跟他們相比，你有幾成勝算？百分之百？百分之八十？六十？」

「大、大概……六、七十吧。」尚漓回的有些心虛。

「這意思是說，在只有生存率六十的狀態下，你還是決意面對你的敵人，沒有退縮或害怕的想法？」

「……不能說不害怕，但是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去做。」尚漓坦白的回道：「就像我很怕今天的審判，但我還是來了，因為這是我必須面對的事情。」

「你不怕死？」麥克洛質詢官尖銳的問道。

這詢問讓尚漓噗嗤一笑，「如果我沒有記錯，我好像已經死過一次了。」

「是啊，我們都是。」麥克洛質詢官同意的點頭，笑裡沒有歡意。「但是靈魂的死亡可是永遠消失，一但死亡就會化為虛無，你應該知道這一點吧？」

「老實說，我沒想那麼多……而且我不認為我會死。」他信心十足的說道。

「你的意思是，你對自己的能力很有自信？」

「不，我是對朋友有信心。」提起朋友，尚漓心底的緊張頓時減輕許多，「我有很厲害的朋友。」

「你說的朋友是指那位闖入死神殿劫人，名叫季薰的人類？」麥克洛質詢官看著檔案夾上的名字，「報告書上說，這名人類在這個事件中幫了不少忙，在你跟夏契爾受困時，也是她跟其他幾人將你們救出。」

「是啊。」

「所以你在這場事件中，其實並沒有任何幫助對吧？」

「呃？」尚漓困惑的一愣，「請問你的意思是？」

「依據夏契爾代理組長的現場報告書看來，」麥克洛質詢官揚楊手上的文件，「儘管以他單人之力可能不太容易脫身，但也並非會受困其中，說的更直接一些，夏契爾代理組長是因為你才會被敵人困住，因為你的能力不足，所以導致你們兩人陷入敵人陷阱、無法脫身。」

面對這樣的指責，尚漓感到十分錯愕。

「夏、夏契爾他是這樣說的嗎？」他無法置信的發問：「他的報告書上說是因為我，所以我們才會被困住？」

「沒有，他的報告上並沒有做出這番指責。」麥克洛質詢官輕笑道：「畢竟這是正式的報告，夏契爾並不是一個公器私用的人，我只是針對報告書上的描述以及相關資料、物證做出猜測。」

「既然是猜測，那當然不能相信。」陌生的男子聲音突兀傳出，中斷了這場對話。

望向來人，麥克洛質詢官臉上寫著不悅。「尼可拉斯副官，現在是在開庭中，你已經嚴重干擾了審議進行。」

「抱歉，因為這是緊急事件，請法官、各位陪審員以及麥克洛質詢官見諒。」棕髮男子走到麥克洛質詢官附近，朝法官以及陪審團欠身行禮，「各位好，我是法務處魂事部的副官－尼可拉斯，我奉命來提交一個臨時動議。」

他揚揚手中的公文紙，讓一旁的服務員送交到法官手上。

「這是……魂事部的死神任命書？」法官看著上頭的文字，語帶遲疑的問。

「是。」尼可拉斯點頭微笑，「那是一張為期三個月的臨時任命書，任命對象是現在受審判的靈魂，尚漓。」

這句話一出口，立刻引起陪審團一片譁然，討論聲如波浪般淹沒整個法庭。

「任命一位犯人？魂事部在想什麼？」

「雖然過去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事情，不過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……」

要任命我當死神？真的假的？尚漓對這樣的發展感到意外。

「安靜、安靜！」法官敲了幾下鎚子，示意眾人住口。

「尼可拉斯副官，你應該知道按照正常程序，死神的任職需要經由上課培訓、考試遴選、實習觀察之後才能進行任命，被告現在的身分明顯很不適合。」麥克洛質詢官提出質疑。

「麥克洛質詢官，我明白你與在座各位的困惑，當初我看到這項申請時，我也是跟各位一樣，為什麼要任命一個犯人？其他人選不可以嗎？這名犯人有什麼樣的能力，需要讓我們非得破例聘僱他？」尼可拉斯聳肩笑著，「相關的動機與問題回應，我想，我就交由提出這項申請的人回應各位。」

尼可拉斯揮手指向門口，並提出請求。「法官大人，可以請您讓DA特別小組的代理組長，夏契爾入庭回話嗎？他正在外面等待傳喚。」

「請夏契爾代理組長進來。」法官點頭允許。

獲得同意，夏契爾快步走入法庭，在尼可拉斯身旁站定。見到他出現，尚漓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頓時安定不少。

「夏契爾代理組長，請你說明提出這項任命申請的動機。」法官說道。

「是。」夏契爾用堅定且洪亮的聲音答道：「近期因為搜查異種等等事件，造成死神殿損傷許多人力，尤其是警備部，儘管已經從培訓名單調派許多新人加入，目前的人力仍顯不足，被告尚漓對於緝捕罪犯很有熱情，經過觀察，儘管被告的能力略嫌不穩定、需要進行基礎訓練，但我對他仍然給予肯定評價，因此，我附上推薦函，希望能讓被告尚漓成為死神後補，培訓三個月……」

「抗議。」沒等夏契爾說完，麥克洛質詢官便打斷他的話，「死神是十分重要的職位，從古自今，死神的遴選與任命向來都要十分謹慎，尤其是警備部，遴選的基本條件首要背景清白、品格端正，怎麼可以讓罪犯──」

「讓罪犯加入死神的案例儘管少見，但也不是沒有，麥克洛質詢官可以調閱過去的歷史案例查看。」尼可拉斯語氣輕鬆的反駁：「再說，被告尚漓所犯的過錯情有可原，他犯錯的動機是為了要逮捕真正的罪犯、為自己洗刷罪名，儘管他的行為跟法規衝突，但是站在理與情上頭，他的行為不算不正確。」

「但是……」

「警備部是站在第一線、直接面對罪犯的死神。」不讓對方有插嘴的機會，尼可拉斯緊接著繼續說下，「遇事的臨場反應與隨機應變非常重要，個人認為被告尚漓的行為與反應，正是成為警備部死神的需要特質。」

麥克洛質詢官不以為然的冷哼一聲，「你是內勤官並不是警備人員，你的說詞只是你的片面想法。」

「呵，不愧是麥克洛質詢官，一下就刺到我的痛處。」尼可拉斯苦笑道：「儘管我成為內勤人員的資歷十分長久，但是您似乎忘記了，我剛加入的時候，可是警備部的死神啊，而且那時候我的實戰成績不錯喔。」

「……」似乎是發覺自己說錯話，麥克洛質詢官表情明顯一僵。

「夏契爾代理組長提出的任命申請，只是臨時聘僱申請。」尼可拉斯將話題拉回，「任用三個月後，被告尚漓需要進行正式的死神考試，若是通過所有測驗，那麼就與他簽下兩百年死神聘雇契約，讓他將功抵過，工作期間薪資扣除三分之一，若是不能通過考試，則維持法院的原審判，讓被告尚漓入獄服刑。」

聽到事情尚有附加條件，並不是完全無條件免除被告刑責，讓原本對這件事尚有猶豫的陪審員，開始交頭接耳的討論。

「儘管這項申請不是本次案件的審議重點，但還是請法官大人以及各位陪審員將它列入考量。」夏契爾鄭重且誠摯的說道：「請各位裁決是否要接受這項提議，以及被告尚漓的刑責懲罰。」

說完話後，夏契爾在法官以及陪審團行了個軍禮，挺直身子，安靜等待陪審團討論。

夏契爾的外表看來不過年長尚漓幾歲，然而，他所表現出的氣度與神情，讓人無法對他小覷，陪審團因為他的話再度細聲討論起來，法庭的氣氛也有了些許轉變。

開庭之初，尚漓一度以為自己會被判重刑、在監牢裡關上數十年、甚至是百年，然而，現在他開始樂觀的以為，自己可以從牢獄中脫身，腦中甚至已經開始構思他成為死神後的美好景象。

要是我成為死神，我一定要抓很多惡鬼，要讓所有人都覺得我很厲害，我要像英雄一樣的被崇拜……

「……儘管夏契爾代理組長這麼說，但要是被告又藉機逃脫那該怎麼辦？」

「不會！請相信我，我不會跑走！」尚漓緊張而激動的大喊：「我一直夢想能夠成為死神，成為打擊犯罪的人，如果你們願意給我這個機會，我願意努力！我真的、真的願意！請你們給我機會！」

「各位陪審員，這只是被告的片面之詞。」麥克洛質詢官冷冷的掃了尚漓一眼，「若換成是我，聽到有機會能夠從牢獄中脫身，我也會答應這樣的交換條件。」

「這個不是藉口！」尚漓氣急敗壞的喊：「我是真心的！」

「法官大人、各位陪審員。」尼可拉斯往前一步說話，「關於這一點爭議，從報告書上應該可以稍微證實被告的說詞。依據被告向眾位死神的聲明中，被告曾經多次提及，他的拒捕、脫逃都是為了要緝捕犯人、證明自己的清白。」

「是啊，的確是這樣。」

「嗯，幾位死神的報告書上的確是這麼寫。」

「但是這件事情畢竟事關重大，不能因為這樣就草率同意。」

「說的沒錯，要好好商議才行。」

陪審團接受了這種說法，但態度上仍有疑慮。

「要是各位信不過被告，我願意替被告做出擔保，並且承擔日後的所有責任。」一直不作聲的夏契爾開口了，他說話的語氣沉穩、神情篤定，十分能夠說服人。

注視著他，尚漓突然覺得夏契爾宛若一面牆，鋼鐵一般的高牆，嚴嚴實實的護衛著他。

「如果有夏契爾代理組長當擔保人，或許我們可以考慮看看……」

「是啊，既然夏契爾代理組長都這麼說了，似乎可以試試……」

「法官大人、各位陪審員。」發覺陪審團動搖了，麥克洛質詢官顯得有些激動，「要成為警備部的死神，需要經過筆試、實戰等多種評核才能加入，其中還有人付出數十年的努力都無法通過申請，要是各位輕率同意這項提案，讓這個沒有受過訓練、沒有經過考試、甚至還有犯罪案底的被告成為死神，肯定會引起現任死神以及多數人的反彈，請各位再多加考慮。」

「成為死神的資格是能力與信念，跟時間無關。」夏契爾反駁道。

「法官大人、各位陪審員。」尼可拉斯緊接著開口，「儘管你們可能跟夏契爾代理組長沒有什麼深交，但是相信在場的各位、包括質詢官，應該或多或少知道夏契爾代理組長的為人，公私分明、實力卓越、循規蹈矩、行事低調……不管問哪一個人，夏契爾得到的評價應該都不差，既然他願意出面替被告擔保，就表示被告有值得信任的地方。」

「抗議！夏契爾是夏契爾、被告是被告，兩個人不應該混為一談。」麥克洛質詢官制止道。

「的確是不應該混為一談，我跟他是兩個不同的個體。」夏契爾贊同的點頭，並沒有因為雙方立場不同而否認。

「的確，我剛才的說詞有些不合宜。」發現夏契爾並沒有跟自己站在同一陣線，尼可拉斯無奈的攤手。

「但是！」夏契爾的語氣一轉，「不管是追捕犯人或是訂立罪名，全部都要實事求是、有憑有據，這是靈魂法院與警備部共有的準則，在此希望在座的各位大人可以給被告一個機會，讓他向我們大家證明他自己。」

「請你們給我一次機會！」尚漓央求著，「我一定會很努力，我一定會有好的表現！」

「嘴上說說每個人都會，請各位對此事慎重考慮。」麥克洛質詢官語氣強硬的說道。

「可惡！為什麼你要這麼說？為什麼不相信我！」尚漓氣呼呼的大吼。

「安靜、安靜，雙方都安靜！」法官敲了幾下鎚子，「現在請陪審員開始進行討論，其他人安靜等待結果。」

「……」聽到案件已經進入最後的決議討論，尚漓緊張的手心冒汗。

他靜心等待著答案，短短的數分鐘對他來說，卻有如數小時般的漫長，最後，陪審團終於對這件事情做出回應。

「麥克洛質詢官說的沒錯，若是讓一名犯人輕易成為死神的一員，必定會引起眾多紛爭與質疑……」

「但、但是我──」尚漓才想申辯，卻被法官制止。

「看在夏契爾代理組長與被告誠懇、真摯的請求上，本次案件我們做出以下的結論。」

「被告尚漓犯罪證據確鑿，根據靈魂法規，處以十年八個月有期徒刑，但看在被告有悔意、坦承錯誤並有彌補之心的情況下，刑期縮減為七年三個月。」

「至於夏契爾代理組長所提出的聘僱申請，經過陪審團投票表決，以九比七票通過，但是需要增加一個附加條件──聘用時間三個月中，需由夏契爾代理組長負責培訓與監督被告，三個月後，若是被告尚漓沒有辦法通過『Ｃ等死神特考』，那就將被告關回監獄，刑期延長一年，夏契爾代理組長也要進行連帶處分，以上。」

「等、等等！沒有通過考試是我的事情，跟夏契爾無關啊！為什麼也要連他一起處分？」尚漓提出抗議，「法官大人，你們要罰就罰我一個人就好，我願意接受……」

「安靜、安靜！」法官再度敲了幾下槌子，「這已經是陪審員的額外寬容，若是夏契爾代理組長與被告不願意接受附加條件，這項提案就算作廢，直接將被告關入監牢。」

「可……」

「我願意。」沒有多做反對，夏契爾簡短的答應。

「咦？」尚漓驚愕的看著對方，「你、你是認真的嗎？要是我考不及格，你會被處罰耶！你瘋了嗎？好人不是這樣當的！」

「既然如此，你就該努力通過測試。」夏契爾不容反對的回道。

「被告尚漓，你要接受這項條件或是拒絕？」法官再度詢問。

「我……」

尚漓遲疑的看了夏契爾一眼，發現對方的眼神十分堅定，沒有絲毫遲疑。

「我接受！」他朗聲答道。